秋去秋來,雁來雁去;秋風習習,雁鳴聲聲。 這時節,莊稼都收割完了,牲口被隨意地牧放在田邊地頭;顆粒都歸倉了,小憩的農人們臉上寫滿了笑意。天空也出奇地寧靜而高遠,蔚藍而又澄明,一切都處在一種顯現、開敞和領悟的狀態。于是在天地之間,每一個長者都仿佛是一個智者,他們訓練孩子們的課目很多,比如晾曬糧食時要看管好雞鴨,比如背誦手抄本《千家詩》時一定要用心,比如上山打柴下水摸蟹時要格外小心等等不一而足。而我的爺爺則常常讓我在戶外“聽雁鳴”和“數飛雁”。 山地的秋天是放牧最輕松的季節,也是牛群、羊群和馬群最自由的季節。這樣的日子,我學會了和年邁的爺爺一起,在田邊或地頭,獨自一坐就是半天。我也不知道自己從什么時候開始,跟爺爺學會了一種認真體驗和品味秋天的生活方式;我只知道在整個秋天里,每天都少不了在靜靜地觀看、靜靜地傾聽和靜靜地默數。我靜看的是秋天在如何調配季節的顏色,我靜聽的是秋風在如何醞釀季節的寒涼,我默數的是南飛的大雁是用單數還是用雙數抒寫著靈動的“人”字,以至于學校老師布置寫《秋天記事》的作文題時,我滿紙都是有關“聽雁鳴”和“數飛雁”的感受記錄。 在山地聽雁鳴與數飛雁的日子,是我生命歷程中最值得回望和眷戀的日子。畢竟在這樣的日子里,一臉慈祥的爺爺最終長眠在一座我們曾經一起聽雁鳴和數飛雁的山岡上。后來我從父親的口中得知,爺爺喜歡在山岡上目送南飛的大雁,是因為他日思夜想的故鄉,正是大雁前去越冬的南方。爺爺早年間流落進高原,后來在山地成了家,有了一種義務與職責,便把他鄉作故鄉,從此再也回不去他的出生之地了。父親所說的話,曾讓我陷入長久的沉思。我不知道習慣于在秋風中仰望天空的爺爺,在其大半生里默默目送過多少南飛的大雁,但我能理解一個不能歸鄉的游子在異鄉是如何忍受著鄉愁的煎熬。 記得有一次,我問爺爺,天空中那些排成“人”字形飛行的大雁,為何被我數來數去都是雙數而沒有單數?是不是我心不靜而沒有數對?爺爺憂傷地對我說:“你沒有數錯,應該是雙數,也只能是雙數,因為單雁不遠飛哪!”多年后我才頓悟,原來當年爺爺的話中還有話啊。記得有一年,南飛的雁群在我的目送中突然掉落了一只,我急忙把情況報告給爺爺,爺爺聽后二話沒說拉著我就向落雁哀鳴的牧場奔跑。在牧場的一片金色草叢中,只見一只紫褐羽毛、腹部雪白的大雁在不停地掙扎著。爺爺輕輕地抱起大雁認真察看有沒有受傷,接著再摸摸雙翅緊貼的腹部,然后憂傷地說:“是太老了,皮毛下一點脂肪都沒有了,還有什么體力再遠飛呢??蓱z的是另一只大雁了,它也不會飛得太遠。”盡管有爺爺的精心護理,但三天后大雁還是死了。爺爺領著我在南山里埋葬大雁的那一天,一個從南邊來的遠行客告訴爺爺,兩天前他途經一個牧場時也看見村人在埋葬一只死去的大雁。爺爺聽后不再言語,兩行淚卻涌出了眼眶,掛在皺紋密布的臉頰上…… 多年后的今天,我謀生于由故鄉出發一路往南數百公里的一座美麗城市,城南的山岡上建有一個觀鳥臺。每至深秋,許多候鳥都要經過城市上空,一路飛往南方過冬。也許為表達一種情懷,也許為履行一種儀式,但凡每年秋末,我都要抽時間幾次前往城南的山岡上,避開人聲喧嘩的觀鳥臺,選取一個僻靜之處席地而坐,傾聽山風翻動草木的聲音,仰望云朵擦洗過的遼闊天空,期待南飛的雁陣映入眼簾。然而,十之八九等來的卻是失望與遺憾。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我能做的就是在內心努力營造一個澄明與開敞的疆域,然后靜聽內心的山風,默數內心的飛雁,盡可能地守護自我和保持自我。 秋風起,雁南飛。對遠離故土幾十年的我來說,一度多么美好的“聽雁鳴”和“數飛雁”已成如煙往事,可在秋天寒意來襲而每每想起時,內心深處還是少不了涌起溫暖的綿綿鄉愁。 |